更新時間:2023-01-18 11:00:40作者:佚名
“我承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,失去了20多年的青春年華,這個是有錢都挽回不了的東西。作為父親,我沒盡到照顧孩子的責任。作為兒子,我也沒能孝敬老母。這一切給我的家人帶來了巨大傷害。”
8月4日,張玉環和家人的合影,從左至右依次為張玉環大哥、三弟、張玉環、二兒子張保剛,中間是他的母親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文丨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實習生 卓曼曼
27年來,江西進賢縣的張玉環家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。
自從1993年,張玉環被控殺害同村兩名男童被判死緩后,他的家就散了——前妻宋小女為生活所迫最終改嫁,客居福建;兩個兒子成年以后,也前往福建打工,村里只有80多歲的母親常年獨居家中,門庭冷落。
直到今年7月張玉環案再審的消息傳出后,全國各地的記者開始陸續造訪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普通農家。
8月4日,張玉環在接受媒體群訪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8月4日下午四點,江西省高院對張玉環故意殺人再審一案公開開庭宣判,以“事實不清,證據不足”為由,按疑罪從無原則,依法宣告張玉環無罪,這個家庭的喜慶與熱鬧終于達至鼎沸。
得知宣判結果后,張玉環的兩個兒子早已在村口等候,他們擺開了一掛30多米長的紅衣鞭炮,只等父親進村,便點燃鞭炮。
此前一天,大兒子張保仁還在擔心,如果父親回村時天色已晚,他們或許不方便再燃放鞭炮,以免打擾村民。“我希望父親在白天回村,這樣顯得光明正大,我們也可以用放炮告訴村里人,父親是無罪的。”
六點四十分,張玉環到家了。回家之前,他換上了妹妹給他買的新衣服,披上了哥哥給他準備的紅緞帶。
車門還沒有打開,宋小女已經不能自已,她苦苦等待了9778天,只求張玉環能在無罪獲釋那天,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,“我非要讓他抱著我轉”。
8月4日,看到張玉環回家后,宋小女喜極而泣,險些暈倒,兩個兒子攙扶住了她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“我不激動!我不激動!”她哭著掙脫了兩個兒子的手臂,在張玉環走出車門的一剎那,撲了上去。
幾乎同時,張玉環和母親、妹妹、宋小女擁抱在一起,抱頭痛哭。
震耳的鞭炮聲中,張玉環被家人迎進了屋,宋小女時而痛哭,時而大笑,因為情緒過于激動,最終暈倒,被送往醫院救治。
張玉環被媒體記者圍在中間,顯得有些局促,回答問題時,他總是揉捏著身上的紅緞帶,實在不知說什么了,就不斷重復“感謝政府、感謝法律”之類的話語。
回家兩個小時后,張玉環才有空隙吃一點兒晚飯,妹妹給一家人煮了一大鍋湯圓和鹵雞蛋,一人一碗。張玉環坐在宋小女和兒子提前給他收拾好的床上,吃完了回家后的第一頓飯。
8月4日晚上,妹妹煮好了一鍋湯圓,這是一家人的晚餐,寓意“團團圓圓”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晚上九點多,人潮逐漸散去,張玉環稍微放松下來。仔細回想這27年,他還是覺得 “正義來得有點遲到”,并相信司法機關會追究當年辦案人員的責任。
正義來得有點遲到
新京報:聽到無罪判決那一刻是什么感受?
張玉環:7月9日開庭那天,我聽到檢察院建議法院改判我無罪,就99%地覺得要還我清白了。前兩天監獄干部又跟我講了,這次開庭要宣布我無罪。
所以,真正聽到宣判的時候,我的心情還算平靜。我心里感到正義來得有點遲到,但是法院還了我一個清白,我還是要感謝法律。
新京報:庭審結束后,回家之前經歷了什么?
張玉環:在南昌監獄聽完宣判后,我被帶到了一間屋子里,里面有20來個省、縣、鄉的領導,其中一個領導作為代表向我道歉了,他說,我這個案子出現了很多司法漏洞,國家有責任,跟我說了對不起。
后來,家人和政府的人把我送到了縣城一家酒店,讓我洗了澡,但是我不會用淋浴,是家人幫我打開開關,調好水溫,我才洗完。換上妹妹給我買的新衣服,丟掉監獄的衣服后,我就坐車回家了。
8月4日,張玉環在吃湯圓,床上有家人為他新買的洗漱用品和一部智能手機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新京報:出獄前一晚,狀態怎么樣?
張玉環:比平常睡得更不好。平時一晚上大概能睡四五個小時,也是過個把小時就醒一下,老是控制不住在想事情,經常處于失眠的狀態。昨晚大概只睡了兩、三個小時。
吃飯也很少,覺得沒有味道,也是因為心情波動。因為二十多年沒有見到監獄外的世界,要面對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,還要面對父老鄉親,家里的親人好多我都不認識了。
新京報:出獄前做了哪些準備?
張玉環:監獄送了我一套新衣服,生活用品有的扔掉了,有的送給了獄友,只帶出了一些案卷資料和家人的照片。
8月4日,張玉環給二兒子看他從獄中帶出的家人照片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一直等著有人能還我清白
新京報:你還記得1993年10月27日被警察帶走時的場景嗎?
張玉環:記得。那天我在田里做事,大隊干部叫我過去,警察問了一些話就要把我帶走了,說要到縣里對我手上的傷痕做鑒定(注:當時張玉環的手上有幾道傷痕,案卷資料里他說是弄稻谷的時候被劃傷的,警方懷疑是他殺害兩名男童時被受害者抓傷的)。
當天做完鑒定后我就被帶到了公安局, 我怎么都沒想到帶我走了之后就不放我回來了。
新京報:1995年,第一次聽到死緩判決時,內心是什么感受?
張玉環:我當時都昏倒了。后來他們拿著文件讓我簽字,但我不簽,他們就把我直接抬到看守所了,還說我可以申訴。我就一直哭,一路哭過來的。
張玉環手寫的申訴狀。受訪者供圖
新京報:2001年的時候終審判決下來,你當時什么心情?
張玉環:1995年,案子發回重審以后,我一直等著有人能還我清白。在看守所里,別人都叫我花生米(注:因子彈外形像花生米,因為他是死刑犯,獄友以此稱呼他),嘲笑我,我跟監獄干部喊冤,他們就說,“我們知道你的事”。但就是一直沒能解決。中間我自殺過兩次,都被獄友救回來了。
等到2001年庭審,我以為法院會判我無罪,但還是維持原判,我難以接受,心里很痛苦:我盼星星盼月亮,結果第二次又判了一個死緩,真的非常痛心。但我沒有想過放棄,還是要繼續申訴。
新京報:是什么支撐你不斷申訴的?
張玉環:因為我是一個冤案。在監獄里,一個大學生開導我說,你一旦自殺,別人就會說你是畏罪自殺,對我家人和子孫后代都有不利影響,他們會永遠都背著一個黑鍋,永遠都說不清了。如果我留著現在的生命,后面還可以繼續申訴,還有機會可以說的清楚。
新京報:一封封申訴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,有動搖過嗎?
張玉環:雖然沒有回復,但我還是要寫。我就覺得,功夫不負有心人,鼓不打不響,冤不申不理。如果我不申訴,那我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。如果我堅持申訴就還有希望,即便我死了也沒有遺憾,但是假如說我放棄了,死了也會遺憾。
“我失去了20多年的青春年華”
新京報:在監獄里最關心外界什么事情?
張玉環:我最關心新聞報道上的平反冤案,看到這個平反了,那個平反了,心里就會很郁悶張玉環家人發文感謝,想著我什么時候可以平反。
新京報:從2004年到2018年,你獲得了6次減刑,如果法院不改判的話,明年的6月份你就可以出獄了。如果按時出獄,你還會繼續申訴嗎?
張玉環:會的,我是永遠都不會放棄的,我一定要洗刷掉冤情。
新京報:在監獄里,對家的記憶還有哪些?
張玉環:我會想起和三四歲的兒子一起玩兒的場景,那時他們才到我的膝蓋。也會想起和妻子一起下地干活兒的情景。
8月4日,張玉環在獄中積攢的家人照片,很多都是兒子尚在襁褓中的照片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新京報:1999年,聽到妻子想改嫁的時候,是什么想法?
張玉環:當時我和她都哭了。從心底講,我是不愿意和她離婚的。但她也是被現實所逼,我還是希望她找一個好男人,能夠照顧她,這是沒有辦法的事。
新京報:你覺得這個案子讓你失去了什么?對你造成了哪些改變?
張玉環:我承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,失去了20多年的青春年華,這個是有錢都挽回不了的東西。作為父親,我沒盡到照顧孩子的責任。作為兒子,我也沒能孝敬老母。這一切給我的家人帶來了巨大傷害。
身體上,我的眼睛看不清了,走個路也要小心翼翼的,注意臺階;另外還有一個糖尿病。性格上,比原先有了一些改變,我就感覺到這個社會很現實,很多事情都是要靠自己,不能依賴別人。
8月4日,晚上,人潮逐漸散去后,張玉環家屬讓記者給他們拍了一張全家福。宋小女因住院,和大兒子未能到場。新京報記者張勝坡 攝
希望政府早一點將賠償給到我
新京報:你想對當年的辦案人員說什么?
張玉環:我還要和律師商議一下,要不要追究他們的責任,但我也相信司法機關會追究他們的。
新京報:你想過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嗎?兒子說想帶你去福建和他們生活,你想去嗎?
張玉環:就是過養老日子,重要的是要養我老娘。另外張玉環家人發文感謝,我大哥為我跑了這么多年,付出了相當多的心血,我也想要彌補他。至于我自己的話,現在年紀也大了,再說找對象成家也很難,真有合適的再考慮吧。
我沒有想過和兒子一起生活,因為我覺得會給他們增加負擔,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。
新京報:你期望得到什么樣的補償?
張玉環:我坐了二十幾年牢,這人生有幾個二十幾年啊。經歷了多少痛苦、多少折磨,這二十幾年的青春年華,是拿錢買不回來的。
但是,希望政府能考慮我的苦情,解決我的住房問題(注:張玉環家的老宅已經坍塌破敗),讓我有地種。按照國家的相關規定,早一點將賠償給到我。